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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之血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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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讲师石安泰敲敲讲台,顿时,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石老师从讲台上操起一支粉笔,转过身,踮着脚,挥起手,贴着黑板,像握着一支如橼巨笔,在黑板上写出了一行标语。讲台下心直口快的同学以为他要写什么“严肃,认真,活泼”或者“与时俱进,求真务实”这些俗套的口号呢,没想到,石老师如过眼烟云般地刷过黑板之后,在他的身后遗矢般地留下了慷慨激昂的几个大字:“挥霍人生,青春无悔。”
  就像一颗流星砸进地球的大气层,讲台下的学生们嗡地一下轰炸起来。
  石老师微笑地看着大家,“同学们冷静下,我完全可以感受你们的激动情绪。这八个字,是我奉送给你们的礼物。也许在任何一个教室里的黑板上,你们不会看到我这八个字,但是,你们从事的是演艺行业,我这八个字是你们今后更好发展的引擎,是你们前进的动力,是你们绝不回头的推进器。”
  他的声音富有金属的磁性,而这是男性魅力的一部分。这种磁性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教室,使教室里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秩序。石老师看到自己的开场白取到了预定的效果,颇为满意,继续说道:“演艺行业是一个什么行业?是一个父母不想儿女去加入,而演员也不希望自己儿女去加入的行业。最近小S怀孕,大家应该知道吗?一怀孕,人就会多一点母性,这小S最近也母性大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对孩子的希望,就是绝不让孩子去从事演艺事业。”
  柳丝丝原来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美女入门”这本书,听到石老师讲到父母不同意子女从事演艺事业,联系到自己父母对自己选择的反对,觉得颇有几份道理,便抬起头,懒散地打量着进入演讲状态的石老师。
  石老师继续在讲台上开讲道:“设身处地想一想,演艺事业的最热心参与者,是当下的自我。可以说,在演艺圈内,你没有父母的厚望,也绝不会给你的子女以希望,你唯一的是愿意自己从事这项事业。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意自己子女从事演艺事业的,并非小S一人。我也不需要举很多例子来证明。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现实,就是演艺事业究竟为什么会受到最亲的人反对,而同时自己也反对最亲的人去搞?
  “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就无法去热心地从事演艺事业。其实,我们分析一下小S的心态,就会发现有一个致命的因素,限制了她的思维。什么思维抑制了她?”
  讲到这里,石老师突然反转右手,指向黑板,“就是这八个大字,小S并没有从心理上接受这八个字。或者说,她自己这样做了,但她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样的事。人生需要挥霍吗?挥霍过的青春会不会后悔?这是演艺从业人员的心理障碍,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就无法投入。小S的内心障碍,实际上是很自私的,她自己进入了一个挥霍青春的行业,但是,她潜意识地认为,挥霍人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不想让子女去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但是,我们不得不诘问一下,为什么小S爱她的孩子而不进行自爱呢?
  “我们今天这一课的目的,就是针对大家进入演艺事业之前的那种过分自爱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踏入演艺行业的男女青年们,都包裹着一层道德的壳,一种羞耻的抗体,这是致命的,你必须把这些制约你在演艺方向前进的东西,彻底地解体。小S实行了自我解体,适应了这个环境,但是她还希望她的子女保留这个壳,这种抗体,这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
  “我们要成为小S这样的公众明星,就必须彻底地放弃灵魂深处的瞻前顾后的道德情结。道德在演员面前是可耻的。我们强调的是青春无悔。今天发给大家的《美女入门》这本书,大家不要以为仅仅是看起来爽心悦目的,其实在本书中,提供了一种非常有益于大家目前这种选择的精神营养。”
  柳丝丝一口气听完石老师的激情独白,头再次低下来,摩挲着面前的那本书,心里想到,“敢情这位老师真能昏天黑地地胡砍乱抡啊,我怎么没有觉得这本书中有多少‘心灵鸡汤’呢?”
  柳丝丝快速扫描了全书,觉得这个名叫“林真理子”的女人,真的是鸡零狗碎,絮絮叨叨,放着氤氲逼人的臭屁。一边看着书,耳边石老师的声音鱼贯而入:“这本书的作者是日本的著名女作家林真理子,我这里给大家读一个关于她的资料:林真理子是日本当今文坛最有‘人气‘的女作家,多次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直木奖。她以细腻地描写现代人的恋爱心理见长,其作品大多以现代都市女性的情爱为主题,被称为‘女渡边淳一’。她的作品塑造的女主人公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自强不息,敢作敢为,一个个都是决不负于男人的‘女强人’,这种反叛和挑战传统的意识,让她的作品富有一种鲜明的时代精神。她最富盛名的是三部爱情小说《错位》、《青果》、《只要赶上末班车》和两本畅销随笔集《美女入门》、《美女入门2》。我们手里拿着的就是她的随笔集。在林真理子的文章中,着重强调了美女之美是外在的,但如果一个女人不从心理上解决观念的问题,是不可能真正塑造出美来的。这也是我把她的思想与理论拿过来,作为启蒙同学们的原因之一。”
  柳丝丝赶紧随便翻开一章看了起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富有哲理的地方,像女性作家一样,有一种强烈的自恋情结与小胜即喜的虚荣心态。于是,柳丝丝便很静心地捕捉着石老师的点拨。
  石老师很会紧扣学生的心理,说道:“请同学们翻开课本,听——看林真理子是怎么说的:‘我可以断言,如果一生从未鬼迷心窍过,那可真是太没有意思了。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这才叫女人。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但那正是甜蜜的后悔,正是使女孩儿变得妩媚多姿的后悔。’”
  原来就是这些屁话——柳丝丝在心里说道。什么狗屁哲理,只是叫女人脱下裤带子的理论而已。
  石老师放下书本,抬起头,慈祥地望着大家,“同学们,用这样一段的理论我们可以解释一个小S的心态,她现在正在享受着甜蜜的后悔,但她对自己的子女要求太严了,早就预谋着剥夺着孩子们后悔的机会。——是的,同学们,我们在进入演艺圈的时候,就是要把所有的后悔扔到广寒宫去,呵呵,我不是说叫你们攀登着神舟飞船去登陆到月球,不需要花费那个代价,你只要从你的脑海里,把你们的所有的道德、准则统统扔掉,想像着扔到月球上,你最负面的收获,就是‘后悔’,但为什么我们要怕后悔呢?青春不就是供我们挥霍的吗?如果人一辈子连一个刺激的后悔都没有,那么这样的青春灿烂过,炫丽过吗?这样的青春可以说只是白白地到世界上走了一圈啊。女孩要妩媚吗?男孩要凶猛吗?那么,借着青春的力比多与荷尔蒙尽情地挥霍吧,彻底地鬼迷心窍一次,享受你的后悔,为年轻烙印下最鲜明的符号……”
  石老师的声音像经过了粒子加速器,急速地撞击着课堂上年轻的胸膛,恍惚间,一种强烈的“让我犯错,让我后悔”的意念,犹如火山爆发一样,熊熊地升起着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的心里。
  热血上涌的时候,可以剥去任何羞涩与理智。中国人似乎是一个内向、文静、羞涩的民族,但这种外在的安静,却蕴含着内心的火爆。中国人一旦被激情激发起来的时候,往往会比那些狂欢节上裸奔的民族,更加疯狂而无忌。
  每一个外来引进的理论, 都会给中国人的容易诱发的心态,注入一剂兴奋剂。很多目前在中国尚未新兴的行业,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绝缘,因为每一种外来的理论,总会在这个民族内部激起没有缘由的拥趸。
  在石老师舶来的理论的熏陶下,少男少女们的目光变得凄迷而朦胧,一个强烈的心声,形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力场,指向这个培训班所需要的终极目标:“让我们快乐地犯一次永远不后悔的错。”
  柳丝丝因为脑筋在开小差,没有被卷入这种无形的场,就在她被周围的静谧的气氛压抑得有些不能忍受的时候,后面跳来一张小字条,柳丝丝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逃学鬼,怎么没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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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问,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张纸条的始作俑者,是韩力护。柳丝丝在心里想:你以为你自己是好人啊,你自己想逃学,干嘛非要拼着我?于是,她把那张字条理顺铺平,用笔点着纸面,想了想,在上面写道:“是啊,你想做我的徒弟啊。”
  柳丝丝把纸条甩到身后去,也忘了这一码事,不一会儿,脑后又弹出一张纸条来,落在她的桌子上,柳丝丝捻开来,看到:“我怕了你了,上次你让我做幼儿园学生,这次又让我当徒弟。抗议你讨我便宜。”
  柳丝丝嘴角边浮起一朵微笑,把笔再次摸起来,在下面又跟了一句:“你真的听从我的指挥?”
  扔到身后去之后,果然韩力护又把字条扔了回来,上面写着:“我唯你马首是瞻。徒弟嘛,不听老师的?”
  柳丝丝看过后,心里想到:你真讨厌,你是说我是马啊。等我有机会,尥一马蹶子,让你尝尝真正的马的厉害。我再溜一次给你看看,看你敢不敢跟我一起逃学。然后柳丝丝在已经填满字迹的纸条上又接上了一句:“五分钟后,开展逃学行动……”
  柳丝丝低低地窃笑着,觉得生冷的课堂有了一些恶意的趣味。此刻,石老师正在讲台上大讲特讲林真理子的语录,灌入柳丝丝耳鼓里的是:“参加聚会吧,去约会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这句话,到了柳丝丝的耳朵里,成了这样的话:“去逃学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啪”的一声,后桌又滚过来一张纸条:“后卫紧跟前锋行动。”
  柳丝丝坐着不动,石老师继续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林真理子的箴言:“……想要的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想得到,这就是名牌具有的撩拨人心的魔力。”
  “无聊……”柳丝丝心里说了一声,像被闪电击打了一下,平静地站了起来,走上桌间通道,扬着头,挺着身,走了出去。
  远离了教室的窒息人的空间,她觉得心胸变得空旷而纯净起来。宽大而冷清的广场,似乎完全地属于她一个人,可以完美地放飞她的思考,甚至是郁闷。
  她漫无目的地往学校门口走去。下午时分的天空,失去了太阳的轮廓,经年不息的上海的灰尘,遮蔽了天空,使得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建筑中泄漏下来的破烂不堪的光线,像经过了毛茸茸的玻璃过滤过的,使人忘记了时间。上海的下午就被笼罩在这种暧昧不清的光线里,配合着城市,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下午向夜晚的过渡,就是这块灰色调的调色板日益向黑色的进化。
  因为失去了太阳的痕迹,所以时间也在上海的下午消失了。柳丝丝抄着手,走出了校门,纷嚷的市声你争我夺地冲入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是一个比时光更善于运动的活着的世界。她慢慢地走在路边的小道上,茫无目的的向前走。
  “喂,你等一下,前锋扔了后卫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叫声。不用问,肯定是韩力护了,他还真的跟出来,柳丝丝觉得怪无聊的,头也懒得掉转过去,稍微放慢了脚步,等着后边的那个男孩追上来。其实,她只是讨厌那种课堂里的气氛与撞击向脑海里的邪言歪理,所以,她选择了逃离。本意上,她并不想让另一个人分享她的的孤独,她喜欢这么静静地在城市的陌生的环境里走着,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与人与城市很亲密地接触着,但仿佛像是隔着一个时空,人与城市,互不往来,高高挂起,唯我独尊。这是在城市里最惬意的感觉。但现在有人追上来了,她也没有强烈的反对的意思,反正她的无聊无限制地散漫着,随便地被宰割一块下来,并不影响她的芜杂的心绪。
  韩力护追了上来,带着一点隐约的气喘,“你走的太快了,我差一点没有追上来。”
  “你真的逃学了?”柳丝丝低头看着脚步,没有分配给韩力护一丁点目光。
  “不是约好了吗?”韩力护望了她一眼,说道,“答应的事,肯定不能失约。”
  “我可没有约好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噢。”柳丝丝抬起头,望着远方的突兀的高层建筑,在想像着是否可以根据这些楼层判断在上海的什么位置,最后她确定这是徒劳的。这些耸入云霄的高楼,像一块切割好了的悬崖,摇摇欲坠地戳在那里,但人们却熟视无睹,城市,真是一个永远解不透的迷。
  “行,行,我不会把逃学的责任怪罪你的。”韩力护妥协地说道。
  “那就好,不然,你学业没有长进,得怪我了。”
  “怎么会?小日本的胡说八道,我早就受不了,我发现这个班上找来的都是什么狗屁教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吐出象牙的,也不叫狗了。”柳丝丝轻声地说道。
  “哈哈,你真有意思。你看今天那个石老师推崇的什么林真理子,说的是什么歪理啊。她的那一套不后悔的理论,行得通吗?我如果设想一下,日本人侵略中国,也是一次鬼迷心窍,用她的话讲,‘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才是甜蜜的后悔’,这一套理论套在日本鬼子身上,倒是蛮适合的。”
  柳丝丝掉转头,看着韩力护,“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觉得你像是一个愤青啊。”
  “是吗?你这样觉得吗?愤青是不是不好?”韩力护带着一种歉意的表情说道。
  “当然了,什么都拉上政治,我很讨厌愤青的。”
  “我明白,我们只不过在行为上是一致的,动机是不同的。”韩力护有些尴尬地为自己掩饰道。
  “我不喜欢愤青,但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我也讨厌这一天一天不知所云的课程,这个班究竟把我们培养成什么?我真的觉得很无聊了,太无聊了,讨厌死了。”柳丝丝一气地倾吐出心中的不快情绪,觉得有这个男孩在身边,倒并非一件坏事,优越性在此刻的发泄的时候,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了。
  “哈哈,我倒觉得你此刻像一个愤青了。”韩力护笑道。
  “是吗?我也愤怒了?”柳丝丝张大着眼睛,看着韩力护。
  “有一点。呵呵。”
  “都怪你,都是从你这里不知不觉地学来了。”柳丝丝喃喃地说道。
  “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认识你,你就是一个愤青的模样。”
  “什么?我是一个愤青?你怎么这样说我?那我不是非常讨人厌吗?我最讨厌愤青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很可爱。”韩力护不敢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当然了,你是一个愤青嘛,当然不会看不惯了。只是我是讨厌愤青的。”
  “可你自己不会讨厌自己吧。呵呵。”韩力护笑着驳斥着她。
  “别骗我了,我不会是愤青的。”柳丝丝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问道。
  “怎么啊,你不是?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在公共汽车上,你那个样子是咄咄逼人,夸张一点,是穷凶极恶,我都被你吓坏了。”
  “我那么可怕吗?”
  “还有你在课堂上敢于顶撞老师,我在心中早已佩服不已呢。”
  “唉,真失望,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印象。我肯定不是淑女吧。”
  “是一个淑女,是一个会愤怒的淑女。”韩力护说道。
  “好难听的称呼。……不过,这一次,我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噢?动机是一致了?不是像上次那样,仅仅是形式一致,动机不同?”
  “对,我也讨厌那个石老师在那里胡说八道。……投你一票?怎么样,得意吧。”柳丝丝向韩力护摆弄了一下手臂,紧着迈了几步,把韩力护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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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柳丝丝面前豁然开朗。人,其实很奇怪,有时候,仿佛是无意识的,但却会遵循着一种潜在的渴望,走向一个茫然而无着落的目标,只有这个目标突然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才会明白,心里究竟是渴望着什么。
  面前是一片绿树丛中的绿地,蓬蓬勃勃的梧桐树,遮蔽出一片联袜的绿荫。正是那一天,他们一起逗留过的鲁迅公园,也就是过去的虹口公园。
  柳丝丝站在不封闭的公园的入口,微微愣了愣神,略向后扫了一眼,正看见韩力护兴匆匆的神情,仿佛在鼓励着她继续前行,她无法收住前进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去。
  韩力护紧赶几步,追了上来,问道:“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小时候,我总喜欢跑到人民公园去玩。这个地方,我还从没有来过呢。你来过吗?”柳丝丝摇着头,顾盼着。
  “我也没有。”韩力护说道,“以前到过虹口体育场看过比赛,这个公园倒真没有来过。”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下午的时光里,不设防的公园里,人声喧嚷,由于是初来乍到,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什么都新鲜。
  前面围着一群人,杂沓的合唱声传出,一群人正在唱着《两个蝴蝶》。柳丝丝走过去,好奇地往人缝里观看,只见一个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按动着手风琴,车子后边,站着一群中年以上的男女,各人拿着一张手里的歌谱,引吭高歌,忘我而投入。手风琴发出陈年累月的漏气的音乐声,摇摇欲坠,却合辙上韵,仿佛是一支独木桥发出的气喘吁吁的叹息。即使伴奏走调,但和唱的人们,已经自觉地调整了节奏,组成一支相辅相成、互助合作的合唱洪流。
  柳丝丝看着投入的演唱的人们,被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好奇地在各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那位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重复地拉着歌曲中间的过门,突然间,在所有的合唱队员没有跟上他的音乐的时候,一个咬字准确的男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柳丝丝猛地掉过头去,不由笑逐颜开。只见韩力护伴和着音乐着,踏进了合唱圈中。他跟着音乐节奏非常密切而准确,就像掺乎着乐曲在跳舞,刚才合唱的时候,众人的声音都是呢喃而含混的,而韩力护却把每一个字节,表述得那样清楚,一时间,所有的业余合唱队员,都没有跟上来,只是听任韩力护的声音,缠绕着手风琴的乐声,亲密无间地共鸣着。那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微笑着向这个给大家一震的男孩以鼓励的目光,并且把手风琴的潜力,尽可能地发挥出来,边上一位中年女性,把手里的歌词给了韩力护,韩力护接过,继续把歌曲唱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原唱者那特有的灌输在心灵中的沙哑与质朴,极其富有感染力。他刚唱完,合唱队的男女们,纷纷鼓掌鼓励,柳丝丝地鼓起掌来,韩力护放下那张歌谱,递还给那个中年女性,然后朝柳丝丝笑了笑,做了一个鬼脸。那个中年女性对着他说,“这个小阿哥,唱的老好听,再来唱一首。”
  “你在这里玩吧,我到那边去逛一逛。”柳丝丝对他说道。
  “不,不,等一歇歇我再来。”韩力护离开了合唱的人群,追着柳丝丝,向公园深处走去。
  公园中间的一个较为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围着一圈又一个圈的人群,由于间隔着距离,所以卡拉OK声也互不干扰,各得其乐。在一个摊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胖男人,穿着背心,下面套着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正在那里和一个女人唱《纤夫的爱》。柳丝丝与韩力护在边上看了好一会,知道大家都喊他叫“大老黄”,面前的座椅一元钱一座(补叙一下,本故事的发生时候正是初夏时分,两个月后的八月份,这个大老黄突然去世,曾经熟悉鲁迅公园里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一个重大变故,此处稍作说明),柳丝丝问韩力护要不要再唱了,韩力护摇了摇头,两个人便离开了这个地方。韩力护说:“我们去看看鲁迅墓吧,走吗?”
  “好的。”柳丝丝温顺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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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着鲁迅公园的湖,柳丝丝与韩力护两个人来到了鲁迅墓下。拥塞的浓荫,遮住了隐约的碑体。墓前的鲁迅座像安详而沉默,像对这个城市怀着永远不满足的抨击。
  任何把鲁迅显影化的努力,只会使他与这个城市更加的不谐调。他在文字中的不姑息、不妥协、不原谅的情怀,是永远不会被上海这个艳浮的城市所理解的。他落脚于这个城市的一角,像是一个误会,就像五卅纪念碑立足于人民广场一样,也许有一天,这些碑座会被这个城市的绵软与靡浮驱逐出城市的版图。
  他不是一个明星,却以明星的姿态,被安放在城市的一隅。他与这个城市没有关系。他的文化、思想乃至深刻,都是这个城市所不需要的。鲁迅在上海没有传人,所以,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塑像注定是以一种孤独的外乡人的方式立足在这里,就像一个打工者不慎跌落到上海的红尘中,就像南京路上的顾正红喋血的地方,只配映照着霓虹灯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血。
  踏上台级,走近去,拂开像额发一样下垂着的银杏树的遮挡,毛泽东书写的“鲁迅先生之墓”几个金色的大字闪耀在碑座上,静静地沐浴着树荫的阴影里,似乎苦苦吟味着一个人与另一个惺惺相惜的友情。
  两边的走廊里爬满了长春藤,辉映着绿色的光照,像一座绿色的山洞。
  “走,到那边歇一歇去。”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站在墓前,似乎在入神地望着那单调而简单的碑面。也许另外一个女孩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拿腔作调,但在韩力护眼中看到的这个女孩,却似乎真的沉入到漫漫的历史深处。一种与环境的亲和而又抗拒的力量,总是非常奇怪地出现在柳丝丝的身上。因为出于这样的缘故,韩力护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她,等待着她从沉醉中复苏过来。
  “好吧,走啊。”柳丝丝转过身,追随着韩力护刚刚启动的步伐,向西侧面走去。
  两个人都被浓荫浸泡得绿沉沉的,微弱的植物的颜容,涂抹在两个人的脸上。
  水泥座凳斑驳着一团团遮遮掩掩的红色,像是历经岁月的打磨,呈现出一种风烛残年的老态龙钟。
  两个人坐下,隔着一段距离。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环境?”韩力护问道。
  “一般化。”柳丝丝说道,“你呢?”
  “差不多。”
  柳丝丝有些古怪地看了一下韩力护。
  韩力护见柳丝丝没有吱声,便又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特别的安静?”
  “一般化吧。”柳丝丝脱口说道。“你喜欢这样的安静啊?”
  “差不多吧。”韩力护用明显的怪腔怪调的口气说道。
  “你?你的口头禅?”柳丝丝讥讽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我说的很奇怪吗?”韩力护不解地望着她。
  “一般化吧。”柳丝丝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情绪,“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般化与差不多的故事。”
  “这么巧啊,就是说的我们俩?”韩力护惊讶地问道。
  “不是,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什么啊,你快说啊。”
  “从前有一个小朋友,说什么都说一般化,所以大家都叫他一般化,还有一个小朋友,因为老说差不多,大家都叫他差不多。差不多后来造了一座大楼,他马马虎虎,造好了,却没有电梯,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差不多。一般化到这个大楼上看戏,要爬到最顶层,爬啊,爬啊,爬到五十层,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说:一般化。爬到顶楼上,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回答说:一般化。……差不多看到一般化来了,问他,楼造的好不好,一般化说,一般化吧。一般化又问差不多,这楼上戏开演吗?差不多说,差不多吧。”
  “哈哈,你这个故事肯定讲错了。我听的是‘不高兴与没头脑’,到你这儿变成了‘一般化与差不多’了。”
  “反正差不多就行了。”柳丝丝笑着瞟了他一眼。
  “谁给你讲的这一个偷天换日的故事。”韩力护问她。
  “是我爸爸啊。”
  “那他是骗你,把故事都改变了。”
  “他没有骗我。”柳丝丝噔地跳起来,把韩力护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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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丝丝的脸上是怒形于色,一朵像玫瑰花的红晕,展开她的脸颊上。她的表情太真实了,让韩力护本来想开玩笑的念头消失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与你开玩笑。”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扭过脸去,不再吱声,迈着细碎的步伐,沿着绿荫夹峙的道路,向公园深处走去。
  韩力护望着他的背影,有一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女孩就是这样怪,脾气变化得让人捉摸不过来。他跟了上去。
  “你真的生气了?”韩力护无力地问道。
  “没有。”柳丝丝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并不偏激,这让韩力护有一点放下心来。“没什么,你别当一回事。”
  “是我不好,可以感觉到你很崇拜你的爸爸。”韩力护试探地说道。
  “是吗?只是我相信,我爸爸不会骗我的。”
  “我现在也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你爸爸让你开心的故事。他是善意地讽刺你一下,你的爸爸肯定很幽默。”
  “我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柳丝丝有一些迟疑地吟味着,“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我爸爸讲故事了。”
  “呵呵,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你爸爸特别娇惯的女儿。”
  “噢,真的吗?这有什么不同吗?”柳丝丝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刚才的气愤已经风平浪静了。其实一个女孩与其赞美她美丽,倒不如夸耀她更讨人喜欢。女孩喜欢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娇纵的回光。她会得意于别人眼中对她洋溢的赞美,这也是女孩会刻意打扮自己、追索自己美丽的原因吧。
  “你这么可爱的女孩,肯定会讨爸爸妈妈的欢心了。”
  “我觉得你倒很会讨女孩的欢心。”柳丝丝的声音,带着春天的柳丝一般的轻灵,飘舞着。
  “我只是说的真心话罢了。真心话,也许更讨女孩的欢心吧。”韩力护有一些羞涩地说道,他感到他的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滑溜,面对着一个可爱的女孩,你会不由自主地让她快乐,让她高兴,就像你努力着,用尽所有的欣赏的目光,让孔雀绽放它的美丽的图案。在女孩面前,你会才思泉涌,下笔万言,滔滔不绝。
  “你是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柳丝丝走到道路的尽头,攀上了向上升起的台阶,稍微停顿了一下,掉头看了一眼韩力护。
  “我是真心话吧。你不相信?”韩力护也停了下来,目光迎着她。
  “嗯,一般化吧。”
  “难道真话还分成真正的真、一般化的真吗?”
  “我说一般化就一般化。”柳丝丝捷快地踩着台阶的节奏,向上走去。
  “那我就只好差不多,差不多了。”韩力护故着哀怨地说道。
  两个人爬上高坡顶部,浓郁的树荫遮住了阳光,四周是一片幽深而静谧的世界。两个人穿行在绿树丛中,间或从树林的间隙中,闪过一星半点的人影,有老人在林中旁若无人地打拳练剑,柳丝丝与韩力护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好像怕扰乱公园里的宁静似的,更像是害怕吓坏那些练功的人影似的。
  走着,走着,好像是公园的最高峰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但是,公园里永远是一个循环的世界,用不着担心走上一条不通的死路。突然间,他们发现右边的世界豁然开朗,两个人都好奇地望着朝南的缺口,望着下面的一切,两个人都觉得特别的好奇。
  “我们跑到墓地后边了。”韩力护说道。
  “嗯。”柳丝丝止住脚步,静穆地望着远方。
  鲁迅墓后边看来,就是一圈破旧的圆形的单薄碑墙。从墓碑的前面来看,整个墓道似乎是厚实而坚实的,但走到了背面,才知道正面看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扎实有力,后面其实是脆弱而空洞的。在墓碑的后边,还有一条小廊道弧形地裂开一条小缝,使整个墓碑纵横交错都可以让人穿越。
  “我觉得……”柳丝丝呢喃地说着。
  “什么?”
  “我觉得我们像是爬上了‘差不多’先生建造的大楼的顶峰。”
  “那么,我应该问你累不累了?你该说……”
  “一般化。”柳丝丝牵强附会地说道,“城市的墓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们的生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会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明天在哪里呢?”她眯着细细的眼睛,沉思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真的太哲学了。”韩力护说道。
  “我想的太多了吗?像你这样,你只要说一声‘差不多’就够了吗?”
  “差不多,也许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吧。不是放松要求,也不是得过且过。像现在,生命的意义能去追寻吗?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我们都回答不了,但是,我感到我们生活着,有生命在墓地里展示着自己的活力,这不就是一种意义吗?”韩力护说道。
  “也许是我不该问,但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总会感到生命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我的‘一般化’应该向你‘差不多’看齐了。”柳丝丝嘴角边凝固着一丝淡泊的表情。
  “不,其实,我从你身上知道了生命的光泽。”
  “噢,我能告诉你那么多吗?”柳丝丝不解地看着韩力护。
  “你不知道你的魅力。我觉得,你的青春很强劲,在这块墓地里,我感到生命是永恒的,这是你感染了我。真的。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
  “究竟谁不相信谁啊。我相信你一次吧。其实我也感到一点没有死亡的悲哀。不知为什么?”
  “因为你相信,生命是美好的。”韩力护其实在说着自己的相信,说着内心里对她的赞美。
  “你真的相信我会这样想的?”
  “是的,丝丝。”韩力护有些生涩地说道。
  “什么?”柳丝丝嘴边泛起一抹吃吃的笑意。
  “没什么。”韩力护有些尴尬地躲藏着自己的表情,未经允许,突然舍掉女孩的姓氏,这可有一点强盗的行径呢。
  “呵呵,其实我的小名不叫丝丝啊。”
  “那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柳丝丝得意地说道。
  “你太坏了,连这都保密。”
  “很俗的名字,告诉你,你要笑话我了。”
  “你这样一说,我更想问了,怎样俗啊?我不怕俗的。”
  “哎呀,你太会逼人了。”
  “你太会设置悬念了。”
  “好吧,我告诉你。我小名叫小囡。”
  “呵呵,原来是这个,一点个性都没有,人人都可以叫的啊。”
  “谁叫你听了?都怪你,知道了又来嘲弄人。”
  “我没有嘲弄你。只是,女孩的称谓都可以叫小囡了。”
  “每一家的小囡,自然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解释,还差不多。”韩力护说道。
  “你啊,永远的一般化。”柳丝丝无意义地说完,向高坡的另一边下行台阶走去。


159
  看似没完没了的理论课程终于划了一个句号。越到后来,教室里越像鸭操堂。几乎是所有的演艺学校,对理论课程深恶痛绝的主旋律总会像丧钟一样余音袅袅。
  演艺技术,可以说是一种天赋,一种形体的记忆,绝不是理论的外化。所以,理论学的越多,越是对演艺实践的屠戮。培训班学员们早就无法忍受放屁不报税的教授们的胡说八道了,当这一天正式步入表演实践课的时候,本来已经旷课得像阿Q头上的癞疤一样扩散的教室里,竟然出其不意地出现了满员。
  莎比把学生们带到了少年体校的室内篮球场内,在这里进行表演课的讲授。
  这还是莎比第一次站在学生们的面前。她一直担心自己会像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那样,无法镇压住下面人心蠢动的学生,但是,当她把学生们带进球场的时候,她发现学生们竟然出奇的规矩。
  她可以感觉到,灼灼有神的青春的眼睛,集中在她的身上,使她浑身上下有一点不舒服、不自在。
  但她毕竟是经过舞台训练,过去在一百公司分公司的时候,也参加过模特表演,她很快镇定下来。
  以前她曾经在文化宫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短暂的训练,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老师负责对他们进行表演训练。尽管那段时间很短,但却很受用。
  上海戏剧学院在中国的演艺圈里妄图振兴海派文艺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兑现。虽然他们试图与中戏、电影学院尝试过作出某种较量,但是,上戏的努力,总无法达到海派当年的特有的风光。海派的沉沦,意味着上海这个开放城市的文化含量的淡化。当年海派文艺的特有的所向披靡的能力,是借助于它最接近西方文化的特殊地理位置而形成的。而在一段时间内,消逝了西方文化的源源不断的注入,上海文艺沉滓泛起的是它的俚俗与市侩气,这一代表人物就是王安忆。这个大多数的时候里、被排挤在上海的地域生活之外的女人,急就章地从她插队的徐州的乡野里重新回到上海的城市中,也把乡村的大粪与庸俗带进了上海的文化里。上海的气韵与时尚,在王安忆的世界中,彻底地沦丧。上海没有男性的作家,只有几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像善变的蛇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荡,扭动着并不鲜艳的曲线。王安忆的后代,只能像单细胞遗传一样,克隆出《上海宝贝》的作者卫慧。而上海没有男性作家可以值得自我繁殖。上海日益失去了在艺术中的发言权。上海戏剧学院当年可笑地设立了导演课程,这是因为上海电影局前局长、也就是《鸡毛信》的导演张骏祥敏感地意识到,北京电影学院培养的导演是远离好莱坞的,是与中国的娱乐电影业背道而驰的,海派一直传承的好莱坞电影的风格传统,是绝对不需要北京电影学院来误人子弟的。但是,上海已经今非昔比,海派已经培养不了自己的传人,这个导演班最后学生起来罢课造反,还是从北京电影学院里请来了教师,平息了海派文艺的最后的努力,那些学生们自告奋勇、按部就班地服用着电影学院派开出的糟蹋中国电影的一剂慢性毒药。海派艺术,明明知道电影学院是一种慢性毒药,但是,却无法拒绝它的入口,毕竟它是一个吃起来似乎很可口、吃下去心里也很踏实的毒药。中国电影的死亡的源头,在电影学院,但拒绝电影学院,只会加快死亡,这就是中国电影的怪圈。因为这一套理论经常由赵土根导演闲来拉扯着,所以,莎比这些经常跟着赵导演的艺人们,都能耳熟能详了。
  电影学院的学生一投到上海电影的焚化池里,便像苏州的入口酥一样入口即化。
  好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至少不会在基本表演理论上出错,莎比所学的一套表演理论,也多少可以指导一名新学员在入门的途径上少走弯路。
  莎比昨晚上回到家里,把过去的在培训班上的课堂笔记找了出来。在她的箱子里,保存的一些书本类的东西,也只有这些当年在培训班上的学习记录了。她一直不舍得烧了它们。看着上面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字迹,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新的没有忧愁的少女时代。时光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消逝了,昨天那个心无旁鹜的女孩还存在着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了吗?也许吧,但那个女孩绝不是眼前的自己。她的思绪一下跳到好远,几乎不能把自己的那些记录看下去,直到好久,她才平静下来,逐一把过去的整理文字温习了一遍。
  因此,她今天第一堂课,完全是依葫芦画瓢地按照上戏老师讲授的内容复述一遍。
  莎比让男生、女生各分成两行纵队,然后,她让两行纵队疏散,拉松,让男生与女生交错着合并,站在一个纵队。
  男生女生们笑闹着完成了老师的指令,最后排下来,女生要比男生多几名。可以说,女孩比男孩更有表演的天赋与才能,而她们在中国演艺界出头露面的潜力,显然要比男生广阔。这是一种什么原因?莎比没有想过,有时候,女演员的风头占尽,只能说明这个社会是男权的社会,是以男性的价值取向主导着女性的表演风尚。正像目前广告中多是靓女作搔首弄姿状,并不意味着女性天生喜欢卖弄风骚,只是因为屏幕前的男人更容易接受女人的攻防。
  莎比然后命令男生与女生手拉手连结起来,男孩们与女孩们开始的时候,都有些羞涩而不好意思,吃吃地笑着,一时间气氛比较热烈。
  莎比知道,从事演艺生涯,最关键就是取消男女之间的彼此的羞涩。她坚决地命令,大家把手搀好。
  女生们咬着牙齿,藏着羞涩的表情,把手胆怯地伸出来,那些男孩也好不到那里去,都没有胆量去握女孩的手。
  他们都很纯洁。——莎比在心里想到。
  但演艺表演就是去掉那最初的纯洁,打掉内心里的戒防,让演员的自我消失,而成为一个万金油式的道具——好去塑造人物。
  “握好没有?”莎比富有感染力说道,她亦步变趋地重复着上戏老师当年的神情与腔调,“紧紧地握着,好像你们在海滩上,远处有汹涌的波浪袭来,你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能放松,你们已经忘记了你们的性别,只有面前的危险,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松开。”
  她在启发着学生们产生表演艺术中特别重要的形体想象。男孩与女孩,像正负电子一样,在没有接触之前,对碰撞产生的火花有一种既渴望又本能地惧怕的高估与预期。但实际上,当真的接触的时候,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更没有特别的温馨。男女之间的电能的落差,可能是一种想像的产物,而当真的接触的时候,很快就会消逝那种接触前的激动的紧张。男生与女生们逐渐适应了那种手握手的感觉。


160
  在学生适应了男女可以授受相亲之后,莎比让学员们放松,经过前一番整合后,男女学员们之间要融洽了许多。
  “立正,稍息,向左转。”莎比现在进入到灵活自如的操纵阶段。毕竟形体练习对于学生来说,充满着新鲜的趣味。
  学员们由矮到高地站成了一行纵队。
  莎比吩咐,现在做一个最基本的形体练习,就是站在最后一名的学员,葡伏下身子,从前面学员的褪档里,爬行而过。然后依次列入最后一名的学员,同样从前面的学员身子下穿过,一直爬到最前面的学员前,重新站起,如此滚雪球般地向前,使每一个学员都有一次从别的学员腿裆下越过的体验。
  当年,上戏老师这样进行训练的时候,学生们都表示不理解。其实这与其说是形体训练,倒不如说是对演艺学员的心理训练,使学生在入行前能丢掉任何的准则。这种放弃对身体的任何形式的卑与贱的判断,是演员的基本条件。当初在接受这第一步的确是很困难的,但只有迈出这一步,才可能从此厚颜无耻地扮演任何角色。
  每一个人轮番着在别人的胯下穿过,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以后的事情就豁然开朗了。后来,莎比一直对此事印象深刻,所以,她在学员培训班的形体训练课也是如法炮制。
  她后来还印象深刻的是,当得李亚鹏在戏剧学院学习的时候,也是在这种游戏中,不堪屈辱,坚决不肯跪下来,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李亚鹏维护自己尊严的努力,并不可能维持多久。也许演员与妓女接客一样,都有一段痛苦的接受过程。李亚鹏一旦通过了第一关的屈辱,以后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构成对他的心灵的伤害了。在这一点上,莎比还是比较理解李亚鹏虽然因为在《射雕》中为人痛骂,而与王菲的结合更使这种谩骂升级,但李亚鹏依然保持着超厚的面皮、稳坐钓鱼台、坐享其成的这种坦荡胸怀。是啊,如果一个人已经在第一天被训练成抛弃了尊严与荣辱,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不在乎的呢?为什么戏子至今仍是一个不雅训的名词呢?为什么演员家财万贯但却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继续从事演艺事业呢?小S就明白无误地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从事演艺表演。其实关键还是演员事业的基础是从清除尊严开始的。而清除尊严之后所带来的准则的真空,是演员里充斥着匪夷所思变态与常人不理解行为的一个重要的内因。这使得戏子可以在人面前占尽风光,但真正让自己的下一代像戏子那样从尊严上灭绝人性,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的。正像笑贫不笑娼,可以成为这个社会的准则,但这是拿着镜子照人,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估计也没有人愿意尝试与兑现这条真理。
  莎比发出指令后,学员们认真地执行着。男生的高大身躯,要穿过较为纤细的女性的胯下,的确颇为费劲,男生们尽力作出缩地老鼠的姿态,尽量贴近在地面上,艰难地向前行进着。而女孩们,开始的时候,既怕碰到别人的裤裆,更不愿意贴着地面,怕弄脏了身上的衣服,所以,那样子很滑稽、很别扭。虽然她们看起来要比男生们小巧玲珑,但是她们在地上爬行的动作更要丑态百出,渐渐的,女生们没有了嘻嘻哈哈的劲头,开始安分守已地执行训练命令了。她们把自己的前胸压在地板上,像蛇一样,往前运行着。
  莎比对学员们的行为基本表示满意。
  但是,这种持续的向前运动的轨迹却停在一个男孩那里。
  “你为什么不做?”莎比责问着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沉默地立在那里,坍陷的纵队,在他那里停顿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莎比觉得他有一些面熟,问道。
  “韩力护。”
  “你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我不想做。”
  “别人都在做,为什么你不想做?”
  “这样的胯下之辱,有意义吗?这与表演有什么关系?”
  “你不同意,我们可以背后切磋,但是,你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继续这样的训练。”莎比的脸有一些微微发烫。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男孩,曾经在前几天的课上,公然顶撞黎影河教授,而且与柳丝丝一唱一和,一翘一搭,好烦人的两个人。
  “我不会影响你们。告辞。”韩力护转过身,离开了纵队,大踏步地往外面走去。整个训练场里鸦雀无声,韩力护的脚步声,叩动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呼应,似乎整个空间都回应着他的有力的控诉一般的脚步声,就像一只孤独的篮球,在球场上孤掌难鸣地发出愤怒的“咚咚”声。
  莎比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突然,她看到一个女孩的纤细的身影,追随着他而去。这个女孩像一根被风拂起的柳丝,无声地拂过木质地面,富有弹性的枝条与同是本质的地板相撞,自然不会发出任何撞击的声音。她的轻盈与韩力护的沉重,形成了强调的对比。
  “柳丝丝,你站住……”莎比空洞地叫道。
  柳丝丝猛地刹住脚步,她不得不踩着自己的细碎的步伐,惯性让她无法中止,稍稍空滑了一点不易觉察的距离,她让自己停下来。
  “全老师,我等一会就来。”柳丝丝微微地侧过身子,她的脸上,是一派温和的表情,而令莎比更为惊讶的是,她的话音中饱含着一种礼貌与亲切,甚至从没有过地称呼她为“全老师”。
  “你准备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柳丝丝的随和,本来一直不敢冒犯柳丝丝的莎比,竟然生出了几分斗胆。
  “我去劝他一下,马上就回来。”柳丝丝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明澈的征求的神情,就像小时候,向莎比索要一件她心爱的玩具。莎比看到了小表妹的那种特有的亲切与温和。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莎比方寸大乱,机械地应和道。
  柳丝丝继续她无声的步伐,追出了训练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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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韩力护。”她在门口叫道。
  “怎么?你也出来了?与我一起逃学?”韩力护半侧着身子,望着她,带着嘲弄的自鸣得意的微笑。
  “不,我才不当逃学鬼呢。”柳丝丝严肃地说道。
  “你真的改过自新了?”
  “别逗趣了。快回去吧。”柳丝丝轻柔地说道。
  “是老师叫你来拉我的?”韩力护问道。
  “不,是我自己。”
  “噢,你真的想拉我回去?”
  “是啊,我觉得今天才真正有一种学到东西的感觉。”柳丝丝由衷地说道。
  “什么,就那种蛤蟆一样地在裤裆地钻过来钻过去,就是学到功夫了?”韩力护轻蔑地说着。
  “至少我们应该听听老师接着讲授的内容啊。她不是说了吗?这才是第一课,我觉得这样的讲课方法,倒是挺好的,比前几天在课堂上讲的不着天、不着地的理论课要有意义多了。”
  “噢,你倒有这样的看法。那你回去吧,你这么愿意学,就跟着他们学吧。”
  “你也回去吧。”柳丝丝说道。
  “我不回去了,我决定离开这个培训班了。”韩力护撇了一下嘴,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整个儿也扭动了一下。
  “为什么?刚开始步入正规训练,就让你打定主意要离开?”
  “柳丝丝,不仅仅这个原因吧,我真的想离开了。明白地告诉你吧,即使没有这样的训练,我也准备离开了。”
  “为什么?”柳丝丝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韩力护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然后,他抬起目光,平静地望着柳丝丝,“以前我对你说过吧,我是代朋友来上课的。前一阵,我正好完成了设计任务,时间还比较充沛,所以,我整天都是耗在这个培训班里。可是现在,我的工作又要忙了,而且,我觉得帮朋友的忙,也太长了吧。再学下去,好像我真的要成为一个演员了。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事演艺事业。”
  “你怎么这样说,其实谁真的想过从事演员的呢?只不过是自己的爱好罢了。再说,你学到现在,如果白白地抛弃了,不是浪费了吗?”柳丝丝慢条斯理地劝说着。
  “其实,我还是感到很有收获啊。”韩力护的嘴角边挤出一丝吃力的笑容。
  “收获?就是你的逃学?我看你前一阵也没有好好地上几天课啊,都是一直在逃学啊,旷课啊。”柳丝丝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好像她一眨眼,韩力护就会突然消逝一样。
  “对,这就是我的收获。”韩力护回应着柳丝丝的目光。
  “你别哄我。”柳丝丝噘起嘴说道。
  “真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在班上能认识你是我最大的收获。”韩力护真诚地看着柳丝丝。
  “哈哈,你别开玩笑了,我也没有教你什么,更不会教你什么。”柳丝丝像看破谎言似的,不由得解颐笑了起来。
  “别这样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觉得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班级里认识了你。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韩力护沉思着说道。
  “别说好话,我不相信你也会哄女孩。”柳丝丝没来由地打断了他的话。
  “哪里是哄你。我说的是真话。你有思想,有个性,……”
  “你不会是拐着弯说我脾气大,性子急吧。”柳丝丝不留情面地说道。
  “不,在我的眼中,都是你身上可爱的优点。”
  “可你还是承认我脾气大,性子急啊。”
  “那是你自己的定性,我可觉得你很有个性,特别是你很有思想。”
  “哇,我很失望噢。”柳丝丝惊讶地叫起来。
  “怎么了?”
  “你知道说一个女孩有思想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的?”
  “什么?”
  “那是说女孩不漂亮,不可爱,只好夸她有思想。”
  “不,不是这样。”韩力护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羞涩的笑容,“其实,你很漂亮,你很可爱,相比于你的思想,你的漂亮更可爱。”
  “哈哈哈,你今天怎么这么会夸人呢?怎么平时看不到你这么会讨女孩喜欢呢。”柳丝丝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洁白的牙齿,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我怎么没有觉得是讨好女孩啊。只是我的大实话罢了。也许以前也没有机会说吧,今天……”
  “今天你有机会了?”柳丝丝说道。
  “因为我觉得就要离开培训班了,别的倒没有什么可惜的,就是觉得怪……怎么说呢?怪留恋你的。”
  “别尽捡好听的说。如果不是我追着你,你才不会说这些话呢。”
  “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要告辞啊,就是在课堂上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我一刻也不能在这里呆下了,其实刚才说的话,倒是我一直在心里想说的话。只是以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我真的好失望。”
  “又怎么了。”
  “你看,我多像一个无赖,追着你,似乎就是要听你说的这些话似的。”
  “其实我在心里也想过,如果可能的话,有一天,我会正二八经地向说述说一遍该多好啊。”
  “瞧你说的多好听。看你都不辞而别了,哪里会想到别人过?”柳丝丝的声音中,含着蜜糖一般的甜意。也许女孩是敏感的,她会听出别人话音中的喻意。
  “我会离开班级,但我在心里想过,我一定会向你正式道别的。”
  “真的?”
  “是真的。在走出训练场的时候,我就想,应该向你单独告别一下。可是你突然追出来了。”
  “这么说,我是满足你的要求了?”柳丝丝忍俊不禁地笑道。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忘记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吧。我会记得的。”
  “瞧你说的这么坚决,你真的要走了?”
  “是啊,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表演。但我们以后会见面的吧,学习班总会要结束的,但我想,应该保持我们的……”
  “友谊吧。”柳丝丝抢过话头说道。
  “好吧,就算友谊吧。你不会见怪吧。”
  “见怪什么?有你的友谊,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你这样说,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柳丝丝爽快地说道。
  “可是你要答应我啊。”
  “男子汉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说什么事吧。”
  “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吧。”
  “我当是什么大事。记下来……”柳丝丝报出自己的号码。


162
  柳丝丝渐渐地爱上了培训班,她对莎比的成见,也像春天逐渐融化的冰棱,越来越缩小了。
  她不知道,莎比在课堂上有那么大的魅力。在她心目中一直鄙视着的表姐,其实有着她的沉稳、老练与涵养的一面。
  莎比教授的课程,都是过去在工人文化馆里培训期间的教学内容。她对学员们按照一种严格的教学风格,让他们能够在这个班级里学有所得。
  莎比的心思很简单,不管这些学员们未来干什么,她有责任,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至少在金钱方面。
  班级里,很快分出了差距。相比之下,女孩要比男生更富有表现潜力,在模拟回合的演绎中,女孩很容易进入角色,找到想象的表演空间。
  柳丝丝心中暗暗地较着劲。她瞄准那些出类拔萃的女生,心里面有一股超越她们的强烈念头。
  她发现,她现在很注重莎比对她的评价。一旦莎比对别的女生加以表扬的时候,她心里就涌上一种不舒服的妒意。
  她可以感受到,班上有几个女生很有潜力。一个叫谢白桦的女孩,特别讨得莎比的喜欢。这是一个十分洋气的女孩,小小的脸,细细的腰身,很符合演员的条件,她的可塑性很好,走在一群女孩中,就很出挑。莎比在模拟演示的时候,经常让她作示范。
  另一个女孩,名叫颜馨婷。她的身体有些丰满微胖,个子也不算高,她的很明显地有着表演的功力,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大家都议论她过去演过黄梅戏。
  这两个女孩最讨莎比的青睐。柳丝丝心里可痒痒了,她觉得自己竟然像小学生似的,也在期望着莎比表扬她。
  但是,她越用劲,越觉得吃力,她无法像那些女生一样,游刃有余。莎比一般情况下,也对她很忽略。柳丝丝心里的不高兴越积越重,暗自责怪自己:看吧,把莎比姐得罪了,这下,她让我难堪了。
  这天,下课结束,柳丝丝心情不悦地往外走,突然有女生扯着她的膀子叫她,她回过头,只见从人群那边传递过来的眼光,最终停在莎比那儿。
  柳丝丝有一些不相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莎比点点头。
  柳丝丝停着不动,让那些欢蹦乱跳的男生女生擦过她的身边,然后,向莎比走去。
  “有事吗?”柳丝丝问道。
  “走,我问你一件事。”莎比转过身,向侧边的小屋走去。
  “什么事啊。”柳丝丝紧跟着追了上去。
  “丝丝,你真的喜欢表演?”
  “嗯——”柳丝丝应了一声,又问道:“可是,我总觉得做的不好。”
  “才开始都这样嘛。”莎比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都没有信心了。”柳丝丝有一点委屈地说道。
  莎比转过身来,温和地微笑着看着她,这种目光令柳丝丝感到心里有一种甜美的慰藉。几天来,莎比的那种站在讲台上的风范,在台下的学生之间不由自主地形成了一种崇拜的能力场,大家都很服她,觉得她的指点辅导很有实用价值,柳丝丝也被这种集体无意识感染,她在莎比的笑容里,读到了像暖气一般的微微感动。
  莎比用手抚摸着柳丝丝的头,就像小时候她曾经与柳丝丝这样亲热的接触,“你如果有空,我以后多教教你。”
  “真的?”柳丝丝有一些喜出望外地说道。
  “我骗你做啥呢。我的小表妹,如果真的一天当了明星,我也会很骄傲的。”
  “我能吗?我觉得好笨的。”柳丝丝嘟着嘴说。
  “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培训班结业后,你千万不要留在这儿。行不行?”
  “为什么?”
  “你不要问那么多了。听我的话,没错。”莎比说道。
  在训练大厅的侧面的放置物品的小仓库里,莎比耐心地教授柳丝丝演艺基本功,静静的时光,在狭小的窗户上,缓慢地移动着,浓重的阴影,像灰尘一样从角落里升腾起来,逐渐地淹没了她们。


163
  莎比与柳丝丝一起走出训练馆,柳丝丝仍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拉着莎比的膀子,说:“晚上有空吗?”
  “你有事?”
  “我们一起到老家去玩玩吧。”柳丝丝建议道。她说的老家,就是指小时候她上幼儿园时所在的黄河路地区,那块南京路南边的一条陋巷,是她们这一代共同的精神的家园。虽然婆婆一家搬迁离开了这儿,但是,柳丝丝只要到市中心去一趟,无论如何要拢一下那条陈年的旧巷。其实,长她几岁的莎比也是如此。那里有着她们的少女时代,而少女时代,足以与人的一生相匹配。日后的岁月可以遗忘,但刻骨铭心的少女时代的记忆,是最清晰而不变色的记忆。
  “好啊,我上个月还去那儿呢。”莎比的脸上挂着兴奋,“不知现在人民广场有没有改造好,难走死了。”
  柳丝丝说道:“上次路过那儿,我没有进去,现在我做梦,梦见的都是那儿。”
  “我也是这样。”莎比侧过头,看着兴高采烈的柳丝丝,两个人扯着膀子,柳丝丝的重量,压着莎比的身上,莎比被她拖搡着往前走着,两个女孩发出无缘无故的笑声,好像她们刚刚获得了一件什么特殊的宝贝似的。
  柳丝丝共有四个姨娘,她的母亲排行老三,而莎比的父亲则是她的舅舅,也是婆婆五个儿女中唯一的一个男性,自小特别受家里的宠爱。在柳丝丝的印象中,四个姨娘的称呼,都是用囡囡来称谓的,按顺序依次是大囡,二囡,三囡与小囡。柳丝丝的母亲排行老三,家里都称呼三囡。小时候,她寄养在婆婆家,与父母离异的莎比曾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她们重新找回了童年的快乐的时光,那种姐妹间的亲热感重新回到了她们的身边。
  过去有一段时间,柳丝丝一直对莎比有着严重的成见。在她的心目中,是莎比让她的父母不和,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父亲后来调到昆山工作,很少回家,柳丝丝大多数时间都是跟着母亲过活。甚至过年的时候,父亲也是尽量不回到家里来,这成为丝丝心中难解的疼。
  在柳丝丝的印象中,是莎比揭开了家庭的不和。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记得莎比有一次哭哭啼啼地说姨父什么什么,也就是说柳丝丝的父亲在她洗澡的时候,跑进浴室间搂住她。因为这个事情,柳丝丝的父母暴风骤雨般地吵了一架,自此以后,家里的父母平静的生活便被打破了,柳丝丝突出的感觉,就是她不再重要了,失去了父亲的特别喜爱。
  那时候,柳丝丝还小,她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无法把自己的深爱着的爸爸与莎比说的那个在她洗澡时搂着她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丑陋的场面,紊乱了一个少女成长时的平静的思絮,自此以后,她只看到,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长辈们也不可能向她这个黄毛丫头解释这里面究竟发生什么,她只知道,是莎比的存在,让父亲曝光在众人面前,家庭的温馨从此与她无缘。
  伴随着成长的混乱的思绪而逐渐定型下来的这种看法,顽强、执着地扎根在柳丝丝的心里。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莎比气不打一处来的原因。是莎比改变了她的一切,剥夺了她的美满生活。近年来,父母亲的关系有所好转,但是柳丝丝再也寻觅不到童年时的家庭的和美与温情,这一切,都在强化着她把责任归咎于莎比。
  但是,在培训班的这一段时间,莎比对她的宽容与包涵,特别是莎比一如既往的姐姐的风范,使柳丝丝的心态发生了改变。她把过去的不良记忆重新包裹收藏起来,她逐渐接受了面前的这个依然像姐姐般温暖的莎比。尘封过去的痛苦与不详,柳丝丝找回了她与莎比目前的这种如履薄冰的友好关系。


164
  当柳丝丝与莎比来到南京路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两个人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一时找不到方位感,朝四周望去,大同小异的高层建筑,像透明的星球一样,包裹着她们。城市让每一个进入到它的腹地的人们,都像是来到了大人国。
  两个人没有完全去考究方位,不约而同地向东走去。五光十色的南京路,用缤纷的妖艳的光线,搅乱着她们的视线,仿佛在前面设置一个辉煌的未来一样。可是只要你洞穿城市的实质,你就会知道,在城市灿烂的背后,是灰暗与寂寞,这种感觉,一种是外观上的,一种是灵魂上的。在城市呆久了,这两种感觉是驱逐人离开城市的两大杀手锏。在欣欣向荣的中国,也许要过很久的时光,才能感受到发达国家源于上述两种情感的逃离城市的浪潮。
  “莎比姐,你还记得你在过街天桥上为我拍照的事吧。”柳丝丝抬头望着辉映着灯光的城市半空,说道。
  “记得啊,那时候,我们吃过晚饭,就喜欢爬上天桥不闲闲。”莎比拉着柳丝丝的肩膀,回避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唉,那一次拍照片之后,过街天桥就拆了。可惜,现在从天上看看南京路也看不成了。”
  “有办法,我们到一百商店去乘电梯吧。”柳丝丝建议道。那时候,她们最喜欢的就是到一百商店里,乘透明电梯,看着脚下的城市越来越小,人民广场在远处升了起来,觉得特别刺激,特别有意思。
  “你啊,还是没有变,”莎比笑着望着她,“你肚子不饿啊?”
  “我饿了。”柳丝丝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气,那是一个小妹妹跟着姐姐外出时特有的撒娇的动作。
  “走吧,先去填饱肚子啊。”
  “我喜欢吃大光明电影院边上那个店里的饺子的。”
  “傻丫头,那店早拆了。走吧,新世界顶楼上新开了一个餐饮店,上次去,它还没有建好呢。我们一起上去吧,你不是说要乘电梯的吗?有得看,又有得吃,美吧。”
  “真的?太好了。”柳丝丝使劲地抓住莎比的膀子,穿过永远不曾安宁的南京路,向对面走去。这里的灯光,永远是那么的虚假而空洞,把整个道路映照得尤如一台布景般不真实。
  她们乘上了电梯,然后像泥鳅一样,钻进了里面,两个这么大的姑娘家,还是这么一副疯疯颠颠的嬉闹样子,令电梯里的几个乘客很为之侧目。两个人挤到电梯的边缘,看到的是对面的像巴士底狱般沉闷的建筑,电梯启动,眼前的世界,缓缓开始下降,对面的建筑,像沉陷似的,无声地沉入到大地深处,远处的地平线开始上升,灯光辉煌的人民广场像冉冉升起的月亮一样,浮现在她们的面前,市政府、博物馆那一团建筑,像是精致的小玩具,在远处熠熠生辉。
  很满足地看完了小时候看过多少遍的城市鸟瞰图,两个人似乎很惬意。就是这面前的人民广场,几乎就是一部上海的变迁史。从最初的最呆板的主席台到现在花团锦簇的布置,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让人陌生。
  在新世界的顶层吃过晚饭,两个人相携着又乘上电梯,重新回到了南京路上。钻进了一条小巷,两个人不由分说地向黄河路的方向走去。
  柳丝丝突然问,“你想不想小姨妈家去?”
  “小娘娘(姑姑)住在这里?”莎比有些惊讶地问。在她的印象中,自从婆婆搬离了这儿之后,整个黄河路区,就找不到一个亲人了。
  “是啊,她的街道工厂还没有搬呢。”
  “那她住哪里呢?”
  “有一段拆迁房,没有人住,她正好住在里面给人家看家呢。”
  “我去看好吗?”莎比心怀戚戚地说道,迟疑地迈不开脚步。自从离开家之后,莎比自觉地与过去的温暖的大家庭分隔了。
  “没事的,小姨娘没小孩,看到我们最喜欢了。”柳丝丝鼓惑着说。
  柳丝丝说的小姨娘是她的最小的一个姨娘,当然,对莎比来说,柳丝丝的小姨娘应该是她的小娘娘(姑姑的意思)了。


165
  柳丝丝凭着前一阵来过的记忆,带着莎比穿越在上海背后的小巷中。左拐右弯,当初黄河路拆迁的地方,停着一座烂尾楼,黑洞洞的,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城市的光亮。柳丝丝绕过那片杵到路边的巨型的建筑框架,来到了一片相对而言矮得多的旧房区。这里本来连贯在一起的房屋,支离破碎,到处是一片狼籍的颓势。
  借着路口昏黄的灯光的映照,断壁残垣张牙舞爪地朝外狰狞着,一些钉子户,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两边的房屋都已拆去,撕扯开的墙壁上,泛着苍白的颜色,就像没有见过阳光的皮肤暴露到阳光下一样,闪烁着脆弱的光泽。被强行扭断的橼子,黑乎乎地探出头来,凸现在墙壁的断面上。地面上到处垒着不成体统的废砖碎瓦,烂材朽木,从本质上讲,这些房屋并不比一堆垃圾好多少,但它们竟然是昔日上海的主要构件。当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竟然是这样的寒酸与窘迫。
  柳丝丝牵着莎比的手,走在前面,前望望,后瞧瞧,努力判断着地理方位。莎比没有吱声,很放心地听任小表妹带着她向前走。
  “好像是这儿。”柳丝丝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独立而完好的两层旧房。这是上海旧式建筑中的最具代表性的房屋。只是房屋两边没有任何支撑,只有这座房屋突兀地立在这里。
  “这里吗?这里怎么能住人啊?”莎比不相信地摇摇头。
  “是这儿。我记得的,上次还有三间房连在一起的,现在只有这一间了。”柳丝丝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等一下,我敲一下门。”
  柳丝丝拍了拍木质的门,这时果然看到楼上亮着朦胧的灯光。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啥人在外头?”
  柳丝丝应声道:“小姨,是我啊,丝丝。”
  随即,楼上的灯光大亮,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姨那张永远没有血色的发黄的脸,闪现在门洞里,她高兴地拉着柳丝丝的手,说:“丝丝,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小姨,你看,还有谁?”柳丝丝用头示意了一下身后。
  “莎囡?”小姨用她的左手,拉着莎比的手,莎比可以感觉到,小姨把右手缩在了一边。
  “娘娘,是我啊。”莎比亲热地叫着。
  “莎囡,你今天怎么来看娘娘了?快进来,快进来。当心楼梯,小心不要踩空。”小姨把两个女孩让进屋门,然后把形式主义的木门重新扣合上。她让两个女孩先上楼,自己尾随着,并且高声叫着:“大明,快下来,你看谁来了。丝丝与莎囡啊。”
  柳丝丝与莎比还没有走到二楼,一个粗状的男人站在楼梯口,声音宏亮地说:“这是丝丝。莎囡可是好久不见了。”快进来。
  柳丝丝与莎比分别叫了姨父与姑父,屋子中的正房,开着电视,看样子,小姨与姨父正看着电视。
  小姨让丝丝与莎比坐了下来,问她们吃过没有,后来想起什么,说要给她们热崇明糕,说这是从崇明老家带过来的,说她们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两个女孩刚才吃的很饱了,但松香柔软的崇明糕还勾引了她们的食欲,她们用筷子夹着,一边吃,一边与小姨讲话。
  丝丝说:“小姨,这个房子怎么还能住人啊?外面看吓死人了,都要倒塌下来了。”
  小姨说:“这家户主不肯拆迁,找人留在这儿,想与房产公司拗劲,无非是多要一点钞票。”
  姨父说:“我早就劝她搬走了,可她舍不得那几个铜钿。”


166
  柳丝丝小姨将近四十岁,一只手残疾,右手似乎没有发育成熟,像一只鸡爪,医学上叫鸡爪手。姨父也有残疾,但柳丝丝不知道他哪一方面残疾,在她的印象中,姨父相貌堂堂,比小姨要出色许多。她所能感受到的,就是姨父与小姨相处得很融洽,是他们上一辈中感觉最和睦的一个。
  当年公公在世的时候,公公最喜欢的是大姨。大姨像上海的女性一样,十分能干,几乎所有的出头露面的事情都由她操持。而二姨与小姨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这是这个家庭里一直存在的阴影。不过,在所有的长辈中,柳丝丝最喜欢的就是小姨了。柳丝丝小的时候,一直寄住在公公家,那时小姨所在的街办工厂就在幼儿园的隔壁,丝丝上学的时候,总会看到小姨在黑洞洞的门洞里,和一大帮工人,伏在地上,刷洗着什么。小姨穿着工作服,浑身沾满了灰尘,柳丝丝每次上学,都很乖巧地向小姨道别。
  随着城市的拆迁,这些街办工厂被赶出了市中心位置,小姨失去了工作,姨父所在的标本厂也经营状况越来越差。黄河路过去杂七杂八的坛坛罐罐被推去后,正进行着重新的布局。城市正在进行着利益的重新洗牌。这种低效益的街办工厂与贫民式的市民生活,正被城市的日新月异驱赶出城市的中心地带。大量的别墅式的高层住宅区,代替了原来的低矮的木板屋。住在这里几辈的本土市民,被迫面临着另一次远离故地的乔迁。这种乔迁注定是野蛮的、强横的。有些住户不愿意离开中心地带,想方设法滞留在这里,更多的住户,期望能在他们原来的住宅地址上,购得一所住宅房,但是,补偿给他们的拆迁资金远远不够一所新房的价格,他们的唯一命运就是灰溜溜的地夹着尾巴走人。城市的洗牌,充满着金钱与权力主导的野蛮工程。弱势的居民唯一采取的就是办法,就是赖在这里不肯搬迁,甚至愿意用生命与拆迁的野蛮相抗衡。
  这里的一所拆迁户提出的目的没有达成,就坚决不肯搬迁,但是这户人家也不愿意住在这所岌岌可危的房屋中,所以,愿意出相对高的价格,由他人代为留守。小姨因为贪恋这份收入,便住进了这所即将拆迁的危房里。
  明白了这样的事情,柳丝丝担心地说:“小姨,还是搬走吧,这所房子两头不着边,吓势势的。”
  姨父插嘴道:“我早就说了,要是出个啥事体,真是划不来啊。说一个给侬听听,那天晚上,你小姨晚上起来,一把拉开了那边那个门,那门外面的过道都拆光了,一脚踏下去,一定要触霉头了。幸好那天我睡得醒,觉得有动静,看着她脚就要向外迈,一把拉住她,吓得我老半天魂又没跑回来。”
  “哪有侬说得那么吓人?”小姨亲昵地白了丈夫一眼,“别听侬说的那么夸张,自己小心一点,到现在不是过的好好的吗?”
  莎比说道:“娘娘,姑父说的对,呆在这里也不是一个办法啊。听说过吗?那些拆迁公司的人狠得交关的来,前几天我听说徐家汇那边拆迁,把一个老太太给活活烧死了?”
  柳丝丝惊讶地问:“谁放的火?”
  “不就是拆迁公司的吗?”莎比说道,“现在拆迁公司红道、黑道都能搞掂,只要能赶走住户,什么手段做不出来?”
  “怎么不是呢?”姨父挺直了腰杆,在沙发上向两个女孩说道;“我早就说过,那些死猫死狗肯定是那些拆迁公司里人扔进来的?”
  “死猫死狗?”柳丝丝疑惑地问。
  姨父说道:“前几天你小姨把衣服晾在阁楼上,晚上收衣服的时候,衣服里夹着一个死小猫,龌龊煞了。”
  柳丝丝惊讶地说:“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向街道反映?”
  小姨贴着门楣,说道:“有啥用,那些街道上的人还整天劝我们搬走呢。”
  莎比说道:“娘娘,别呆在这里了。太不安全了。那些人坏得狠,弄不过他们,让一让为好。”
  姨父看到两个女孩帮助他劝说妻子,显得很高兴,“听见了吧?这下该相信我的话了吧?等一歇歇,不再给人家看房子了。少一点铜钿,就按没铜钿的日子过呗。”
  小姨看了一眼丈夫,“行行,按你说的来,我们不给人家看房子了。不过,我不是听你的话,我是听丝丝与莎囡的话。”
  姨父爽朗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丝丝与莎囡,丝丝,莎囡,听见没有,以后你们可要常来啊,我说的没用的话,你们来劝劝她吧。”
  莎比很久没有接近过自己的亲属了,而现在回到这样的环境中来,她没有觉得陌生与隔膜,小姨也没有旧事重提,使她感到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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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走出了小姨临时的家,莎比与柳丝丝重新走回南京路上。两个女孩有了更进一步的融洽,她们穿过路上车来人往的流水,越过街边饭店的拉客的男人的喧嚷,边说着话,边走着路。
  莎比搀着柳丝丝,想到以前想过的一个问题。那是她过去曾经的一瞬间的想法,但是她只是藏在自己的心里,从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时的柳丝丝对她怀着深深的敌意,她无法在她的面前提出这一个要求。
  于是,莎比拉了拉柳丝丝的胳膊,问道:“丝丝,你今年是不是二十了?”
  “是啊,我比你小四岁。”
  “有没有朋友啊。”
  “问这个干什么?”柳丝丝警惕地回望了她一下。
  “随便问问啊,不肯告诉我就算了。”
  “那莎比姐,你有朋友吗?”
  “你倒好,反过来问我。”
  “你比我大,你先回答我。”柳丝丝找到了反驳的理由。
  “是你先问的,应该你先回答。”
  “莎比姐,你欺负我。”柳丝丝撒娇地说道。
  “我怎么欺负你了?看你有没有朋友,我也给你出把力啊。”
  “真的?你要给我介绍朋友?”
  “你想不想啊?”莎比故意松下了口风。
  “不想。”柳丝丝斩钉截铁地说道。
  “怎么了?”
  “还问我呢?那你为什么不找朋友?”柳丝丝反问道。
  “你总把问题推到我身上。”莎比使劲地掐了表妹一下,柳丝丝尖叫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路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有些疯癫的女孩。她们在外界目光的压力下,都变得安静下来。
  柳丝丝过了一刻问道:“莎比姐,你真的要为我介绍啊?”
  “也不是吧,缘分这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处。我只是觉得有一个男孩与你很般配。”
  “谁啊?”柳丝丝奇怪地问。
  “我是以前在公司里认识的。”莎比陷入了沉思,她的脑子里浮现出穆岩,努力想描写他的优点与好处,但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开口。“……他的年龄比我小,与你倒挺适合。我觉得是他好,才希望你们认识的。”莎比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只能从年龄上让柳丝丝相信她主动介绍的借口。
  “噢,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特点的好?”柳丝丝有些敷衍地说道。
  “真的?那什么时候我喊你们一起吃饭。”莎比说道。
  “也别太着急,我还不想有男朋友呢。我想自由一点,不想被人管着。”
  “说的也对啊,好吧,那等以后有空,我们大家聚一聚吧。”莎比觉得自己有一点太热心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会让柳丝丝产生疑心的。再说还没有向穆岩提过这件事呢,不知他同意不同意呢?但至少目前从表妹这儿,她已经得到了允诺的初步消息。
  走上南京路,灯火通明中,并非没有阴影。浓绿的树荫在大光明电影院面前、人民广场那儿修建了一堵黑森森的墙。两个人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
  刚踏上对面的路牙,暗影包围了她们,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请问这是什么路?”
  柳丝丝感到很好奇,居然有人踏在南京路上不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城市的道路,就像一条河流一样,一道道地分布在城市的田野上。黑夜的道路,像一道潜流,似乎难以辨识,但是,这却是夜幕中唯一活跃而流动的轨迹。
  柳丝丝忍不住掉头那个女孩看去,那是一个个子并不算高的女孩,披肩长发,引人注目的是她背着一件背包,两脚踩着泄漏在树下的光影,正在向一位中年男人问路。
  柳丝丝觉得她的背景好熟悉,那个男人告诉她,这是南京路。那位女孩说了一声谢谢,便折头向东边走去。
  “颜馨婷?”柳丝丝几乎要高声叫起来,但莎比止住了她。
  “别叫她,她可能有事吧。”莎比说。
  颜馨婷的身影顺着道路的河流,向东边的方向,散漫地泅去。


168
  颜馨婷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些晕晕乎乎的。人民广场地铁站的过道特别漫长,明亮的光线,使这里异常的清晰,她随着匆匆的人流,穿过漫长的过道,向外面走去,当外面的黑暗突然接替了站内的明亮的光线施加于她的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
  面前的道路像是一条被烤炙过的烙铁,发射着红通通为主调的光。四周没有参照物,她像撞在了黑夜的弹性的壁上。
  下午课程结束后,她就踏上了回去的公共汽车。走到半路上,手机响了,里面传来张苏尔的声音。今天下午她似乎没有看到他,可能是工作忙吧,没有来上课。
  张苏尔在电话里约她去逛南京路,颜馨婷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在她的心中,张苏尔是她最信赖的人,他的命令,她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的。
  张苏尔约好她到人民广场那儿见面。颜馨婷乘车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换了一件裙子,也许是因为今天排练时出了一点汗吧,她觉得内衣里有一股汗湿的腥味,索性把全身揩了一遍,把内裤也换掉了,掖进了床头的架子上。因为她是与几个女伴合住的,她不想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下。
  然而等她走出人民广场地铁站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在哪里与张苏尔碰头呢。
  四通八达的地铁出口分流了人群,也把颜馨婷随机地带到一个陌生的路口。她必须首先确定现在所在的位置。
  于是,就出现了上面颜馨婷向路人问路的这一幕。
  明白了此刻是在南京路上,她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很快联系到张苏尔,两个相约来到博物馆面前见面。
  人民广场依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的工地仍没有结束。颜馨婷穿过一段狭窄的小巷,向巷子里走去。
  在博物馆的栏杆边,她看到了张苏尔。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左盼右望,颜馨婷本来想叫他,但她改变了主意,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张苏尔的注意力,对准了市政府前那条车水马的道路,不会想到颜馨婷会从后面杀将出来。颜馨婷掂着脚,背着手,在张苏尔的身后做着鬼脸,张苏尔居然没有发觉。
  “喂——”颜馨婷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吹了一口气,张苏尔簌地转过身,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你吓我,我不会饶你。”张苏尔果断地拉住了颜馨婷的手,颜馨婷不知为什么觉得烫了一下。
  “怎么样,你想揍我?” 颜馨婷歪着头挑衅地说。
  “你同意吗?”张苏尔嘻皮笑脸地说道。
  “这是什么规矩?你要揍人是你的事,难道还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那么,先记帐吗?”
  “这就是你的见面礼啊。” 颜馨婷甩掉了他的手,她还是不太适应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一个男孩拉住手。
  “走,先请你吃夜饭。”张苏尔和解地笑道。
  “这还差不多。” 颜馨婷跟着他的脚步,融入到变幻莫测的城市之光中。


169
  城市风景的魅力,应该是有一个希望。
  南京路正是集中了这样的一个特点。
  颜馨婷与张苏尔走出餐厅的时候,两个人加入了南京路向东行的人流。
  南京路的所有人流,都集中地射向东方。南京路的妙处就在这里,它有一个目标在东方。它不是一条均衡的四平八稳的道路,而是一个开口为无限期待的辐射向东方的箭矢。
  它远比真正的南京的道路富有魅力的原因就是在此。一个城市的道路,最忌宽大而没有目标。夜幕下的南京路上,人流像水一样,流向外滩,那就是城市的期待,没有缘由地需要寻找一个出口。
  颜馨婷与张苏尔贴着墙跟下,顺着城市的人群,向外滩方向走去。
  过了步行街,人流都被压缩到街边的路沿上,队伍变得狭窄而紧凑。在一段路口等待红灯转为绿灯的当口,张苏尔悄悄地把颜馨婷的手捉住,颜馨婷藏起了嘴角羞涩的笑容,没有拒绝,她只是觉得脸颊着发散着一股热流。
  开始时,拉着的手有一些别扭,但是,很快她便适应了这样相携着男孩走在一起的感觉。女孩天生都有小鸟依人的天性,颜馨婷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体微微依靠在张苏尔的身上,两个人的脚步逐渐踏上了相同的节奏,没有讲话,但是,他们找到了这样一种步幅的默契。
  在安徽的家乡,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吧,他们一起到乡里去参加演出。在祠堂里搭起的古戏台上,他们往往是最早登场的,演过节目后,他们走下舞台,在台后看一会节目,年轻人便有一些闲不住,张苏尔便悄悄地捏一下她的手,那时候,是多么的两小无猜啊,颜馨婷便悄悄地跟着他,踏着楼梯,爬上了祠堂的楼上。远处的依依呀呀的黄梅调穿过沉重的祠堂建筑,模糊不清地传过来,黑暗的楼道上,几乎看不见道路,但是白色的墙壁,像一场惨淡的白布悬挂在那里,总给人一种不吉祥的感觉。
  直至今天,颜馨婷还是不喜欢徽派建筑那种像骨头一样惨白的建筑色彩,它们不煊丽,却以一种刺眼的缺乏鲜艳的白色,使人望面生畏。
  陈年的祠堂楼板,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黑暗中似乎藏着列祖列宗的鬼祟的目光。颜馨婷如果一个人,是绝对不敢走上这台阶的,但是,有张苏尔在身边,她的勇气似乎倍增了许多。
  他们围绕着祠堂的天井转了一圈,不知什么时候,张苏尔的手把颜馨婷的汗津津的手握在手心里,那温暖的手掌,让她放心。
  多少年来,她在梦中一直似乎憧憬着一个男孩对她的手的牵引,有的时候是清晰的,有的时候是朦胧的,但她今天知道,在繁华的大上海的市中心,这个男孩的手,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目标。
  多少年来,她的生活的历程,就像面前的这条南京路一样,开启着一个通向未来的出口,她希望奔向那个出口,见到她的那一份心灵的停泊点,而今天,她真的与她期盼着的男孩,走在这同样奔向出口的道路上。
  南京路是一条曲折的道路,前面似乎很难告诉他们真正的目标。只要到了最后,那一闪而过的东方明珠灯塔才会在道路的缺口处亮相,坦露出道路的最后的一片辉煌。
  那就是这条道路的最终报答。
  在外滩贴近黄浦江的人行道边,拥护的人流在这里铺展开来。年轻永远是这里的骄傲与炫耀的资本。男孩与女孩成为这里的一道最具风情的姿色。
  这道从历史深处迤逦延伸出来的情人墙,至今仍然发散着永不衰竭的魅力。这里的爱情,与其说是藏掖,不如是一种展览,爱情的私密与这种情人墙的表演本身就是一种反差,但正显示出一种城市的反叛与挑战。
  情人墙里的亲热行为,曾经在上一代那儿引起轩然大波,然而今天已经复归平静,只是,这里面的爱情了恢复率性与天然,亲热也恢复到本真的色彩。
  张苏尔与颜馨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凭栏眺望的位置。上海的所有地点,都是闭塞而局促的,只有在这里,它天旷地远,视野开阔,无边无际,令人心旷神怡。
  轻轻的,张苏尔把手搭在颜馨婷的肩膀上,她好像没有感觉到。贴着她的薄若蝉翼的短裙,他轻轻地她丰腴而富有弹性的肩膀。
  不知是他的手上用了一点力,还是她寻找一种支撑,颜馨婷轻轻地倚靠在张苏尔的肩膀上。


170
  颜馨婷几绺飘逸的发丝,轻轻地摩裟着张苏尔的面颊,那种痒痒的酥酥的感觉,仿佛延伸进心中,颜馨婷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张苏尔用手扳过她的肩头,问她。
  “你让人弄得难受死了。” 颜馨婷低垂着眼睛,回避着他的询问。
  “我弄疼你了?”张苏尔问道。
  颜馨婷摇摇头,说:“是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是你的头发吧。”张苏尔笑道。
  “我的头发不会自己戮自己吧?” 颜馨婷的面颊在暗淡的光线中,泛着隐忍不发的红晕。对岸,陆家嘴那儿的东方明珠塔仿佛是一个俏皮的小孩,在忽上忽下地跳动着。那是披覆在身的广告,仿佛被金钱驱动似的,不得安宁地波澜起伏。颜馨婷眯着眼睛,望着那骚动不宁的城市光影,若有所思。
  “是你用你的头发,戮你自己。”张苏尔望着目光迷失的面前这个女孩,心有所动,他故意地把自己的头,压在她的脸颊上,扰乱着她的轻灵的短发,倾泻下来的发绺,遮蔽了她的脸。
  “你干什么?”颜馨婷一边挑开前拥的头发,一边像小女孩一样的呢喃着,就像一个被男生作弄的小女生一样,投告无门,只得自我怨叹。
  “我给你理。”张苏尔伸出手,拂开颜馨婷侧面的头发,她的丰润的脸颊,从头发的帘中,破空而出,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脸颊是女孩的一个秘密,那里表情简单,却掩藏着女孩的羞涩,张苏尔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双颊,把她的头发,绕到耳朵后边去,但是,他的手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后并没有离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皎洁如月色的腮颊。
  颜馨婷没有动弹,那是女孩的一种首肯。张苏尔感到了对方对自己的默许,他的手,缓缓地滑过她的面颊,仿佛是一个游逸的哨兵,在巡视着她的秘密的领地,随时拦截绿丝绦一样袭击过来的发丝。他的手,仿佛在月光下弹跳,然后,掠过她的圆润的下巴,递进到她的颈脖间。面前的这个女孩,像暗夜中的一尊大理石的雕像,被纯洁的月光浸泡着,侧面的轮廓冰冷而又温暖。张苏尔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的柔软的颈项,他的手指传过来的是女孩那默默默承受的温柔。
  女孩的沉默就是一种鼓励。张苏尔托着颜馨婷的下巴,把她的整个专注的面颊平移向自己。在城市迷乱光线的映照下,女孩的眼睛,射出清冽明快而又内涵模糊的光,既没有批评,也没有赞扬,她更像是一种好奇的观望。
  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好像含着一种惊讶,好像把眼睛里的惊奇,传递到她的唇边。暗影里的女孩的嘴唇,是一道黑暗的星云,只有轮廓,而没有质里。
  她会拒绝自己,像流星一样避开吗?张苏尔这样想道。
  没有时间给予他多余的思考,张苏尔慢慢地移动自己的嘴唇,仿佛在为她吹去眼中的沙粒,又好像在挑开她边缘的发丝。在与她嘴唇很近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是缘于她的迎合,还是他的捕捉?突然间,两个人的嘴唇亲密地结合起来。
  爱情是一种电的释放,而决不是电荷的累积。没有肉体接触的时候,对爱的想象,总是以一道闪电的方式构图的。把爱的感觉,用“放电”来形容,正体现爱的初创时期的那种结构。一旦把爱转化为接吻,那么,放电的闪光,便会消逝,而只要大面积的积雨云般的倾盆倾述。
  对接吻的电闪雷鸣的想象,最强烈的时候,是接吻前的一刹那。而一旦融入到接吻的雨季中,就会顿释前嫌,恢复平常。
  也许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甚至觉得有一些别扭,两个人的鼻子,怎么着都觉得是阻碍着他们碰到一起,阻挡着接吻的温柔。
  嘴唇,是他们深藏在内心里的那一块物质的天地,然而此刻他们却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愿意在思想的交流之外,进行最亲密的接触。这是一种爱的防线的最初的升级。
  张苏尔夹着颜馨婷那丰姿绰约的嘴唇,开始的时候,觉得很费劲,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牙齿的生硬,于是脱离开来,两个人对视一下目光,颜馨婷的脸上泛起了更灿烂的红晕,敏感而脆弱。接着,张苏尔再次将嘴唇凑向她,她坦然地接受了。这时候,他们改进了面部的接触方式,显得自然多了,她的两瓣嘴唇乖巧地含着他的嘴里,已不像第一次那样胆战兢兢,而是像小兽一样蠢蠢欲动,试探地露出敏锐的触角,在他的刚硬的嘴唇夹缝里做出一些小动作了。
  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城市的布景被虚化了。


171
  松开颜馨婷,张苏尔望着她,女孩的目光迷离,躲向一边。两个人无言,像为这种初次的接触而震惊。
  黄浦江上,像一座移动高楼的游船缓慢地驶过,灯光映照出江心一片通亮,与对岸的灯海汇在一片,但又富有层次。
  四周游人络绎不绝,但他们无暇他顾。幸福会排斥对周围环境的体验,他们感受到的,只是对方那种温暖与亲切。
  “走不走?”张苏尔问道。
  “上哪里去?”
  “到豫园吃南翔包子吧。”张苏尔建议道。
  “你还想吃啊。晚饭刚吃过,我都要撑死了。” 颜馨婷睃了他一眼。
  “反正也闲着,我们慢慢走过去吧。走到那里,该也饿了。”
  颜馨婷不置可否,她愿意听从这个男孩的指使,在今晚。
  他们走在沿江的人行大道上,离开了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段,上海再次呈现出清冷的背后来。过了外滩最热闹的地段,无论是街道还是光线都像突然滑坡似的。人们都说,东外滩没有热吵起来,而外滩的尾巴同样没有光彩。楼道上一旦失去了光的映射,便沉入在死气沉沉的阴影中。
  两个人离开了沿江大道,穿过马路,贴着灰头垢脸的建筑边沿走。这里很多的建筑都正在进行拆迁,一片狼籍的模样,与灯火通明的海关大楼那儿的景致,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
  张苏尔伸出手,拉着颜馨婷的手,两个人比开始的时候融洽多了,有了吻的接触,手的敏感度大幅下降,那种女孩缘自于手的羞涩心情被涤除了不少。颜馨婷的脸上挂着由衷的笑容,褪出红晕的脸颊上残存着那一抹余音绕梁的韵律,在若明若暗的光线映射下,显得楚楚动人。
  张苏尔辨识着方向,以前他与同学曾经从豫园走到外滩,对这里有一个大致的印象,此刻反方向寻找老城厢的路,倒有一点犯难了。
  在一个破旧的阴沉沉的路口,张苏尔停顿下来,看了看,说:“好像上次走的是这条路。”
  颜馨婷陪着他,掉头看着远处依旧红红火火的东方明珠方位,城市的遥远的光线,就像照在太阳系最外围的星球一样,发射着有气无力的微光。面前是一个黑洞洞的世界,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洞口。
  颜馨婷未作什么犹豫,便跟着张苏尔走进了这一条即将拆迁的小巷。似乎这里正在兴建古城公园,对旧房拆迁此起彼伏,整个街道,处于一种毁尸灭迹前的最后阶段。
  四周很静,颜馨婷想到那个少女时代牵着她手的那个男孩近在咫尺,嘴角里浮现出只有自己明白的笑意。
  “会不会怕我把你拐走?”张苏尔在她的耳边诡秘地说道。
  “你拐啊,不知道谁拐谁呢。” 颜馨婷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女孩在这一刻的声音,像在蜜糖里泡过似的,浓得闻都闻得出来。
  “怎么,你要拐我啊。”张苏尔故作惊讶地看着她。
  “不能吗?”颜馨婷挑衅似地看着她。
  “你这么凶啊,我怕你了,不行吗?”张苏尔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对女孩体温与气息的初次感悟,使他着了迷。
  颜馨婷并不作反抗,一双幽深的眼睛,像一只羚羊那般水灵灵地注视着他,“你怕我就好,我会吃掉你的。”
  “好厉害噢。”张苏尔几乎窘迫地应付着,然后,在女孩的无声的鼓励下,再次将唇印在她的唇边。应该说,女孩的玩笑给了他借口。而男孩天生有一种本领,具备配合女孩的默契。
  颜馨婷愣了一下,很快热烈地应和着他的接吻。在这里,光线昏暗,人影灭迹,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内心感受上去。刚才在外滩情人墙边至多只能属于接吻作秀,是对那一个环境的致敬,现在来到这一讳莫如深的僻巷深处,他们才真正地纵情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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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巷道里传来垃圾车的呼拉拉的声响,打扰了两个人,使他们知道这里远不是尽情享受的地方。
  张苏尔离开了颜馨婷的唇边,她依然恋恋不舍地葡伏在他身上,仿佛沉浸在亲热的余味中,不能自己。
  “走,我们到那边的巷子里。”张苏尔四顾张望,见纵向的小巷子里到处是那种大门四敞的落败景象,每个房间都是不设防的家徒四壁的空置房。
  颜馨婷没有表态,张苏尔握着她的手,颜馨婷乖巧地跟着他,隆隆的垃圾车的声响,从远处响过来,巷子里的昏黄灯光在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反光,那辆清洁工推过来的垃圾车,已经
  遮挡了道路上的模糊的光线。
  四周的建筑,都是上海最早期的那种两层楼的小木屋,脱榫与剥落现实非常严重,与洋人建造的大理石屋面的房屋相比,就像是火柴盒搭成的。木头的框架经过岁月的浸染,都变成黑乎乎的了,二楼的高度也很低矮,缩手缩脚地堆砌在下面一层上,仿佛随时能从上面滑落下来似的,真怀疑人一踏上去,就会土崩瓦解。
  站在路边,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敞着开着门。张苏尔看到有一处,像是过去的小店铺似的,有着一个完整的屋门,便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门吱呀地一声开了,里面是一处不大的地方,水泥地面光白地露出来,在暗影中显得很亮堂。然后,他走了进去。
  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他招手让颜馨婷进来,在刚刚进来的巷口边,垃圾车的声响慢吞吞地过去,然后四周恢复了平静。
  借着暗淡的灯光,张苏尔拉过了女孩,她的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的面上,仿佛延续着刚才没有过瘾的热吻,他再次把她拥在怀里,女孩的柔软的身体,隔着裙子,贴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掠过她的丰腴背部,把她拉进到自己的胸前,女孩的脸上挂着那种无言的微笑,她的红扑扑的嘴唇,在黑暗中变成了赫红色,像抹上了巧克力似的。张苏尔贴近她,两个人再次热吻起来。
  女孩的下身贴靠在他的身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来自她小腹部的热乎乎的热量。张苏尔无法抗拒地把手滑行而下,摸着了她的裙边,她的后背在介入那处地域时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张苏尔突然警觉地意识到他已经探访到女孩的下半身,这使他感到有一点惊讶。
  在很多年前,他曾经拉着这个女孩的手,在破旧的祠堂顶楼上吱吱呀呀地走,那时候,他知道女孩的手是如此的柔软,他愿意用一生的时光,去拉着这双手,而现在,他觉得有比手更柔软的地方,他的欲望远不是多少年前的那样,只愿意从手中去感受女孩的那一份温暖了。
  隔着裙子下摆,他的手放肆地捂住女孩的柔软的臀部,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内裤的硬硬的边缘,而颜馨婷却没有什么反应,倾情地套着他的嘴,把舌头搅和在一起。
  颜馨婷的投入给了张苏尔以鼓励。他用手挽起她的裙子,摸着她的小巧玲珑的内裤,两手轻轻地在她的圆润的臀部边缘抚摸着。
  颜馨婷离开了张苏尔一点,有一些沉默地看着他,张苏尔停下了手里的活动,低声问着她:
  “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颜馨婷沉默地望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摇了摇头。
  张苏尔更加大胆起来,他再次把滚烫的吻贴到颜馨婷的嘴上,女孩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而张苏尔更痴迷地留恋着她的丰腴的臀部。在她的鼓励下,他把两手插入了她的内裤的后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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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欲望是逐步递进的,得寸进尺,无休无止。张苏尔最初的念头,只是想亲吻颜馨婷的丰满的嘴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能一亲她的嘴唇,就满足了。但是,在有了嘴唇之亲之后,欲望又开始瞄准了她的另外的地方。张苏尔此刻在这里渴望,摸一下她的臀部就该满足了。但是,不久的将来,他会知道对女人的期待就是这样不断增加砝码,不肯善甘罢休的。他更得在将来才会明白,当超越了女人的肉体,便会重新关注女人的灵魂。但往往在期待有女人的心灵的时候,他却失去了珍惜女人灵魂的机会。这也许就是男人本能性进攻造成的悲剧。
  此刻,张苏尔还不会想那么多,他伸向女孩内裤里手,代替了富有弹性的布料,紧贴着女孩的隐秘的丰腴的部位。他在她的股沟的上沿跋涉着,那是现代时尚服装下已经欲盖弥彰、欲擒故纵向大众视线亮相的部位,它的神秘性正在日渐减弱,但是张苏尔仍是激动不已。
  再往下运行,女孩的两瓣丰满的臀部紧密地贴靠一起,高高地耸起,他的手无法遮掩那婉而多讽、波澜起伏的曲线,他两只手掌平躺地厕身在她的两片弧形的高地上,感叹到的是那里的没有终点的无尽的缠绵。
  由于他的重心移到了女孩的臀部,他的接吻开始三心二意,但女孩更加专心而倾情。张苏尔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一点太冷酷,他竟然睁开眼睛,看着女孩的热吻。颜馨婷闭着眼睛,像藤蔓植物一样依附着雨林里的大树,即使树林想分开她的缠绕,她也不会放开。
  她的倾情,使张苏尔更加大胆起来,手感中的女孩的臀部,仅仅是一片模糊的感觉,他并不能把她的臀部连缀成一个女孩的完整的体型,在他的有限的手掌的丈量下,女孩那个部位地形复杂,充满着神秘与蛮荒。
  他甚至不知道那高耸的臀部的起伏,将向那里归拢,甚至不知道那弧形的曲线,究竟隐藏着女孩的怎么近在咫尺的最终秘密。他像一对冒里冒失陷入泥沼的士兵,只是玩味着面前的那一方触目可见的隆起与波峰。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手摊开,覆盖在她的臀部上,甚至连股沟都无法探测到,他想分开她的紧密结合的两瓣屁股,他的手有意地这样做了,但是他很快发觉颜馨婷睁开了眼睛,有一些吃惊地看着他,他便不好意思地松下了手上的动作。
  就这样在四周肮脏的氛围里难分难舍,但也没有什么进展,一旦张苏尔还想有所进一步的动作,妄图侵入到她的前面的部位的时候,颜馨婷便会用她那单纯的眼睛,阻止他。张苏尔唯一能拥有的,就是女孩内裤后面的所有弧度。
  任何男人都想在这种看似指手可得但却进退难谷的胶着状态下扩大战果,张苏尔唯一能做的是,把她的内裤撑满,就像撑开一个原先绑在她身上的气泡。她的内裤被他的手无限制地张开,然后,他一点点地把内裤往下褪除,当内裤滑出她的臀部的领域时,便像一面被炮弹击中的旗帜,只能垂头丧气地急转直下了。
  颜馨婷再次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抿着嘴讪讪地笑着,试探着她的反应。
  “你色情。”颜馨婷说道。
  “你讨厌吗?”
  颜馨婷没有回答。
  女孩的沉默是一种鼓励。张苏尔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把女孩的内裤继续往下褪除着,颜馨婷始终以一种冷静的目光看着他,但却没有制止。
  “你要干什么?”颜馨婷撅着嘴问道,声音却很甜,这不是阻止,而是默许。
  “把你的内裤给我一个纪念,行吗?”
  “你色情,你变态。”
  “离开你我会想你的,给我吧,让我想着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
  “你真的会想我?”颜馨婷问道。
  “嗯,真的,我会想你。”
  也许女孩相信了他的话,也许女孩只是愿意找到一个台阶,也许女孩是假装让男孩相信她相信了他的话,颜馨婷没有阻止张苏尔的行为,甚至当张苏尔把内裤褪到小腿肚那儿的时候,还配合地支起腿,让张苏尔把她的双脚从内裤的裤洞中攫取下来。
  一个完好的小巧玲珑的内裤被捏在男孩的手里,他有些鬼鬼祟祟地笑着,颜馨婷打了他一下,“你真讨厌。”
  张苏尔像哄小孩的那样,搂着她的腰身,唔唔地哼哼着,颜馨婷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他。张苏尔觉得这时候特别地喜欢她,因为她的默许,她的对他私密行为的容忍,便想再次把手伸进她的裙子中,但是颜馨婷拦住了他,说:“不许了。”
  “为什么?”
  “不许就不许。”颜馨婷把自己怕裙子掖紧。
  “开放时间太短了吧。”张苏尔厚着脸皮开着玩笑道。
  “你?你把我当什么了?当博物馆啊,当广场啊,你,你真坏。”颜馨婷举起拳头,就向张苏尔扑来。
  两个人追着离开了破旧的小巷。
  当两个人在豫园小吃街上吸着南翔小笼包的时候,张苏尔却心怀鬼胎地捏着女孩的内裤,这是他今晚所能享受到的最珍贵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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